雖然我並不屬於繁華世界,但是我還蠻喜歡到這樣的市區開開眼界。開開眼界總不違法吧界。我聳起肩越過大街,挺高檔的,我還是看看地上的石頭就好。
與網咖的第一次接觸
我的目光馬上被一塊招牌吸引:「一小時五十芬尼」。招牌就掛在教堂前院側邊,教堂的祈禱室則位於後院。招牌掛在三樓。一小時五十芬尼?一定不是計時旅館,絕對不是,不可能在這裡,也不可能這麼便宜。
招牌上懸掛的另一塊招牌解開了我的疑惑--「網路咖啡館」。這是什麼?至少我從窗外看進去屋內是乾的。但是我完全不曉得網路咖啡館是什麼?我是聽過網路,但是就像聽到遙遠星系的名字一樣一頭霧水,那裡的生物是怎麼生活的,我一點頭緒也沒有。話說回來,外太空真的有生命存在嗎?
至少我確定這是一家咖啡館。我身上還有一.五馬克,可以待三個小時,三小時過後收容所就會開門了。我心裡想:「就試看看吧,搞不好裡面很暖和,至少一定是乾的。他們趕我出去的機會應該不大。雖然我是遊民,但是我看起來並不邋遢。」
我很注重自己的生活、身體健康、所有物和儀容。而且我也不吸毒,我已經戒毒十年了。此外我看起來中規中矩,雖然比起租房子我更喜歡流浪。
幾個星期前他們才在柏林的利希登貝格區(Lichtenberg)打死庫爾特.許奈德(Kurt Schneider),他和我同年紀,四個極右份子把他殺了。他們認為他的存在危害社會運作,認為他是沒用的人、一個靠社會補助金過活的人。雖然他有自己的住處,但是這在極右份子眼中一點價值也沒有。
要是這些瘋子看到我,反而會認為我是和他們同一夥的,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穿成這樣。我不是右派份子,也不是左翼人士,我的政治立場一直都很中立。這些人最好不要打擾我,我不是積極參政的人,要在街頭生存已經夠困難了,我不想再被波及,這樣可以嗎?
我走上三樓,打開門,有點膽怯的打了聲招呼。一個年輕的男人看著我,稍微打量了我一番,我看起來應該還可以,所以他沒有馬上趕我出去。我有點遲疑的問他能不能花一.五馬克留在這裡三小時,因為我是住在街上的遊民,但是收容所要下午才開門。
「理查,我的名字叫理查。」遇到這種狀況時我通常會自我介紹,人家看到你的臉是一回事,但是只有當你說出名字後才會被記住。他點點頭。儘管看到裡面三、 四十台電腦的大陣仗讓我有點害怕,而且放眼望去所有的人都比我年輕,而他們大概也不會把我當成同儕(事實上根本沒人抬頭看我),但是這裡很溫暖,所以我很希望可以留下來。
只有櫃檯的年輕男子抬頭看我。他說沒問題,我可以留下來,但是我不能只是來取暖,老闆知道了會生氣,我必須坐到電腦前面。我回他:「可是我什麼都不懂,連怎麼打開這東西都不知道。」
他微微笑,回說這不是問題。「後面那裡,」他伸出一隻手指著兩間大房間的其中一間,「我的朋友在那裡,他們會教你怎麼操作。他們都是好人,你不用怕。」他沒有收我的錢,還給我一杯咖啡,原來柏林也沒有我想的那麼糟。
後方角落有七個人圍著兩台電腦,其中一台電腦前坐了一名教授,至少其他人是這麼稱呼他的,所以我就跟著叫了。他開口對我說話:「啊,哈囉,你就是理查,過來這裡坐。」然後就拉了一張空椅到他對面。
我坐了下來,把溼答答的外套掛在椅背上,背後就是暖氣。我的外套被烘得熱呼呼的,我也被溫暖的室溫烘得全身暖洋洋。然後我才會意過來剛剛教授叫的是我的名字,怪了,他是千里眼還是什麼來著?難道是研究讀心術的教授?還是研究大腦的教授?
我估計他的年齡大約二十五至三十歲,其他人看起來都比他年輕。他察覺到我一臉驚訝,便笑著說:「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前面櫃檯寄的,你剛剛自我介紹了吧。」蛤?電子郵件?是像電報一樣的東西嗎?還是對講機?「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是第一次坐在這東西前面。」教授聽完這句話後並沒有大笑,接下來發生的事簡直是奇蹟,至少對我來說是奇蹟。「教授」和他朋友很有耐心的替我講解所有必知事項,帶領我認識陌生的新宇宙--來自遙遠星系的「全球資訊網」(World Wide Web, WWW)。
教授和他的夥伴向我解釋了很多事、教我用電腦,甚至幫我申請了電子信箱帳號。所以普法茲浪人(我好幾年前替自己取的綽號)就可以透過網路親自和他人交換訊息,例如說和教授,這真是太神奇了。
這群網咖的超級大好人收留了我三小時,引導我進入WWW的神祕世界。他們是柏林混亂電腦俱樂部(Chaos-Computer-Club)的成員,為什麼俱樂部會取這個名字我也不知道。
第一位開設網頁的遊民
從今天的角度看來,我在網咖的這三個小時實在有夠笨手笨腳。但是我當時哪知道什麼是滑鼠?還要我把它抓在手裡。我左看右看,哪裡有白色的滑鼠?難道要先喝到神智不清才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還有他們所謂的鍵盤,跟我認識的不一樣,我只知道音樂領域的鍵盤,但是眼前的鍵盤並沒有彈奏用的黑白鍵,而是一台桌上型的平面打字機,上頭還有數字鍵和印著神祕符號的按鍵。
教授不僅是電腦專家,還是天生的教育家。為了讓我更熟悉鍵盤,他要我先用右手輸入一小段文章。只能用右手,然後再換左手,之後我就大概知道字母在鍵盤上的哪個位置。這是我第一次用電腦寫文章!而且還是在自己的網頁上!我看到了!在網路上!!!這群CCC俱樂部的年輕人幫我在beep-word.de架設了個人頁面。這是免費的平台,全世界的人透過平台都能開啟我的個人網頁:kurpfaelzer-wandersmann.de。只要想看而且有電腦的人都可以看得到,這又更神奇了!我已經好久沒這麼驕傲。
一九九九年我在柏林時也有一本麵包店筆記。從街上乞討來的零錢是我重要的經濟來源,街上乞討叫做「打坐」、「鞠躬彎腰」或是「去櫃檯」,這是行話,意思是去店舖或辦公室乞討。踏進WWW這個新世界竟然不用花半毛錢真是太令人驚喜了,我的人生甚至從此大逆轉。
我成為同類中的先鋒,是第一個有自己部落格的流浪者。
三個小時後我離開網咖,興奮得全身發燙,一來是因為網咖很暖和,二來是因為這個嶄新的宇宙讓我看到全新的機會,所以雀躍不已。
在圖書館自學的非知識分子
我一直到青少年時期才養成閱讀的習慣。我接受過的義務教育加起來不到三年或四年,連主幹學校(Hauptschule)結業證書都沒有,是標準的非知識分子。但是我在九○年代末讀的是心理學和法學的專書,還覺得修辭學很有趣。
我對研究肢體語言、臉部表情與手勢的文章特別感興趣,相關的書在市立、大學圖書館都找得到。我常常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或一連去好幾天,因為圖書館裡很溫暖、不會下雨,而且不用錢。我是沒受過教育的小孩,教育體系拒絕了我,我也拒絕這個體系。
幾天後我又來這家網咖。我付了一馬克,打開電子信箱和個人網頁,然後就開始寫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我提到莫阿比特區(Moabit)的收容所,收容所負責人對我們實在很不客氣,是個討人厭的傢伙,我真的這麼寫。我也談天氣連續好幾天都很糟,我是為自己寫的,就像寫日記。兩小時後我寫完文章便登出個人頁面。
兩天後我又來這裡,想看看自己的文章在網頁上長什麼樣子,但是網頁是空白的。什麼?難道還是要付錢?我漏看了什麼嗎?我寄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教授,他馬上就回信了。他說我應該沒有儲存文章,這是每個初學者都會犯的錯,下次我就不會再犯了。
飄泊在陸上的水手,在每個港口都有愛人
我又重寫一次文章,甚至增加篇幅。我覺得自己是先驅,而我也確實是先驅,因為我的關係,其他的流浪者和遊民開始接觸網路。雖然只是普法茲浪人的雜記,但是消息漸漸傳開「我們當中有人在自己的網頁寫露宿街頭的生活」,然後他們就去網咖看我到底寫了些什麼。
我幾乎每天都會在部落格寫一篇短文,瀏覽人次漸漸攀升,對此我當然很高興。雖然我從來沒在街上或流浪者聚集的場所被認出來(我又沒公開自己的照片),而且收容所的人好像也沒想到我就是文章的作者。
流浪者的餐廳及住宿指南
二○○四年初抵達哥達(Gotha)。我已經養成在網路上搜尋資料的習慣,所以便在網路上查城市裡有哪些遊民收容所,但是找不到半個地址,什麼也沒有,連一篇文章也沒有。太令人憤怒了吧,二○○四年耶!這年頭大家都在上網,連窮鄉僻壤的旅館也在網路上招攬客人,每間小餐廳都在打廣告。這城市有數十、甚至上百人無家可歸,市政府在網路上竟然一點資訊也沒有?難道他們以為我們是傻傻的原始人嗎?我只好到處打聽,跟從前一樣拖著步伐走到腳磨破皮,終於找到四、五個歡迎遊民的地址,應該說,不排斥遊民到訪的機構。然後我就把這些訊息公佈在網頁上,並下定決心以後都要這樣做。從今以後不管我走到哪裡,都會系統性地勘察在地的遊民收容所,再將地址和我的評價公開在網頁上。
如果我想經營的是一個可靠的網站,我就必須查證所有的消息。除了一、兩個可信任的線民,其他人的消息我都會親自確認過。有時候我會打電話給這些機構詢問基本訊息,例如,是否提供伙食、一間房間有幾張床、總共有多少房間等等,之後再將訊息公佈在網路上,但是不加以評論。
如果消息的來源是我本人,而且我曾經親自到現場勘查,那麼公佈訊息時就會加上評價。我給收容所打分數,也給他們提供的伙食和諮詢服務打分數。位於科隆(Köln)安諾街(Annostraße)的收容所就拿到五分。我實在搞不懂為什麼這家收容所這麼多年來一點改善的跡象也沒有,其他的機構就不會這樣。有些收容所的負責人甚至會在我發表文章後立即回應,提出各項改善計畫,甚至感謝我的嚴厲指教。我成了有影響力的人、公眾人物,成為遊民福利事務的測試專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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