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春天,黑森廣播公司(Hessischer Rundfunk)的編輯小姐邀我上他們的談話性節目《視野》(Horizonte)。主持人貝蒂娜.歐貝豪瑟(Bettina Oberhauser)和其他節目貴賓定期會在攝影棚內討論各種議題,並進行現場直播,這一次的主題是遊民。編輯部請我擔任這一集的特別來賓(頭銜總是很好聽),節目開始後他們會現場連線。
遊民部落客成名
當手機真的在十二點過後響鈴時(節目的播出時間是凌晨十二點到一點),我第一時間還找不到接通的按鈕,因為太興奮了。頭幾句話講得亂七八糟,接著我就冷靜下來,開始談個人網頁和親身經歷。節目貴賓應該是對我刮目相看,因為接下來的談話內容都圍繞著我的發言打轉。我覺得很驕傲,這是我第一次上電視,儘管只有聲音上電視。
二○○七年四月我到布倫瑞克,和收容所的社工人員迪克.希爾德布蘭(Dirk Hildebrandt)聊了很久。他說我的浪人部落格是很棒的點子,但是我為什麼不把自己的知識、經驗用更直接了當的方式呈現在網站上?就像提供建議的顧問那樣,讓大家一看就知道網站的用途。他說的很有道理,不久後這個新網頁就誕生了:ohnewohnung-wasnun.de(沒有家該怎麼辦)。幾個月後我終於把普法茲浪人的網站內容掏得一乾二淨,把所有實用的住址、評價和建議都挪到新網站上,然後關閉舊網站。它已經功成身退,現在即將開啟的是新篇章。
專門為遊民和窮人設立的住宿及餐廳指南
我在新網站上公然批評惡劣的收容所,呼籲大家不要去,好的收容所則大力讚揚。雖然有幾家收容所威脅要告我,但是我並沒有因為這樣而上法院。要是他們的反應特別激烈,我就撤下一兩則評論。不過也有默認的:一家位於美茵河畔奧芬巴赫(Offenbach am Main)的收容所就因為我的批評而關門大吉,看來就連它的經營者也覺得我說的話很有道理。我總共蒐集了一千多個地址,這個專門為遊民和窮人設立的住宿及餐廳指南網站,每天都有上百次的點擊數。
二○一二年(四年前開始和根特.瓦爾拉夫合作)我設立了另一個諮詢網站:suchthilfe-deutschland.de,這是一個專門提供戒斷中心資訊給酒精、毒品、藥物或賭博遊戲成癮的人的網站,我在這個領域也是過來人。架設網站時,安德列斯.萊梅爾博士(Dr. Andreas Reimer)幫了我一個大忙,他是條頓騎士團(Deutscher Orden)*的成員,也是戒斷治療的專科醫師。這個網站的瀏覽人次也很高。
誤闖上流
獲得熱烈的響應後,也開始有媒體記者報導我的網站,這些媒體大多是地方報社。二○一二年德新社(DPA)也報導了我的消息。接著是德國公共廣播聯盟(ARD)的安妮.威爾(Anne Will)脫口秀節目,二○一二年十二月五日我人就坐在攝影棚。
本來安妮.威爾的脫口秀節目只打算拍一支關於我的短片在節目上播放,我不用親自到場。節目的編輯團隊邀請了各界的名人進行辯論,若是有個遊民坐在中間一定會很奇怪。當天的來賓有弗朗茨-約瑟夫.史特勞斯(Franz-Josef Strauß)的女兒莫妮卡.荷邁爾(Monika Hohlmeier)*、漢堡食物銀行(Hamburger Tafel)的創立人依嘉德.多瑟(Irmgard Dose)、來自科隆的德國知名的社會學教授和貧窮研究者克里斯多夫.布特維格(Christoph Butterwegge),以及土生土長的前國會議員東德人薇拉.稜格斯菲(Vera Lengsfeld)。
節目原本打算拍攝我的日常生活,再剪輯成一支三至四分鐘的短片,作為這個社會上還是有窮苦人存在的證據,這也是他們要在節目上討論的主題。記者打電話給我時,我人正在巴登-巴登(Baden-Baden)*拜訪一位舊識,同時在這裡收集押金瓶換取少許的現金。
記者跟拍撿瓶子換押金
記者問我能不能讓他跟拍一天,上述提到的短片會從這段材料剪接。我答應了,接下來幾個鐘頭我和他說了自己的故事,在美麗的溫泉城遊蕩。為了換取微薄的幾分錢,我很認真的收集瓶瓶罐罐,並用一個空的咖啡紙杯向來往的路人乞討零錢。
三、四個鐘頭後我的手機響了,是慕尼黑某教會電台的編輯部打來的。他們問我能不能撥幾分鐘的時間接受採訪,訪問的內容會在節目現場播送。我有的是時間,便回答了六、 七分鐘的問題,接著就響起了等待音樂,然後我又被切回節目回答某位教會權威的問題。他的問題我應該答得不錯,因為電台的編輯部又給了我六、七分鐘的時間講話。
要不要上電視錄影?
安妮.威爾派來採訪我的記者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他問我願不願意到安妮.威爾的攝影棚參加錄影。
我們於是中斷拍攝,記者說反正剪接影片的材料也夠了。我們開車前往卡爾斯魯爾機場,再飛去柏林。司機載我去一家很高檔的飯店,我的房間有專屬的衛浴和小陽台,啊!真是太美好了,我開始期待明天的早餐。
飯店的早餐不是普通豐盛,我總共走去自助吧台五次,光是火腿和乳酪的種類就比我過去在全德國的食物銀行看過的還要多(琳瑯滿目的蛋類料理就更不用說了)。原來被選中擔任電視台嘉賓就能吃這麼好,雖然早餐和節目的主題形成很大的對比,但是絲毫不影響我的胃口,我沒必要為自己的好胃口覺得丟臉,我要為接下來的辯論好好蓄積體力。
誰要是有興趣可以到YouTube看看這場鬧劇(至少我寫這段文字時影片還在YouTube上)。影片的標題非常聳動:《行乞、要飯和捐助,我們的同情心被利用了嗎?》不過您也不必看完長達一小時的辯論,我簡要的把最糟糕的部分寫出來:稜格斯菲女士(一九九六年她從綠黨跳槽到德國基督教民主聯盟)不斷宣稱德國沒有貧窮這回事。她說貧窮只存在於印度或東歐。儘管如此,德國仍有三分之一的國民所得都花費在社會福利事務上,到底為什麼還會有人說德國人對社會福利事務漠不關心?她的發言如此缺乏深度、無知又愚昧,要和這位女士認真討論德國的貧困現象是不可能的。
至於荷邁爾女士,她在歐洲議會上大力支持乞討禁令。因為國外的乞丐集團湧進德國的關係,這在當時引起很大的討論,我也不喜歡他們,但是頒布乞討禁令?這不是用大砲轟麻雀嗎?豈不是把我們這些流浪者和乞丐一起當砲灰。儘管我對荷邁爾女士的禁令主張提出批判,卻還是無法說服她。她還是覺得我國的社會福利「太多了」。像多瑟女士和荷邁爾女士這樣充滿偏見的人,我說再多的個人經驗她們也聽不進去。
德國沒有貧窮?
這場唇槍舌戰結束後,我們移步到主持人威爾女士的電視台休息室。這裡有美酒和點心,都是最高檔的,不是食物銀行的。我和多瑟女士及荷邁爾女士一起坐計程車回飯店,她們倆心情之亢奮,以至於荷邁爾女士決定對我施行言語暴力。她罵到連計程車司機都受不了,司機開口請她休息一下,不要再罵這位可憐的男子了(指的就是我)。
停泊–我夢想中的遊民旅館
我躺在床上,被冷醒,一股寒氣包圍著我並竄進我體內。四周一片漆黑,我躲在被子裡,覺得越來越冷。有一隻手,我清清楚楚的感覺到有一隻手伸進我的後腦勺,我無法抵抗。我的頭顱開了,那隻手伸進去,試著把我的內臟扯出來。那隻手把我的肌肉和肌腱從骨頭上扯下,也把我的五臟六腑撕扯出來。
死去的我看見右邊躺著一個我,是那隻手從我體內掏出來的我。我的身體冷冰冰,只剩下一副骨骸,蓋著死去的肌肉和死去的肌膚。我驚訝的看著另一個自己。那隻手又變得更巨大了,它再次攫住我,把它剛剛從我體內掏出來的東西重新塞進我的身體,我那全新的、陌生的冰冷軀體。
這個惡夢我已經作了好幾年,它一直糾纏著我,阻礙我邁向更美好的未來。我第一次作這個夢時,醒來後竟然認不得自己是誰,所有的事突然間都改變了。所有的事都和以前不一樣,全都不一樣了。
往事就像陰魂不散的幽靈纏得我身心俱疲。我將他們從墓穴和藏身之處驚醒,而比起讓幽靈在惡夢中侵擾我,直接和幽靈對峙或許不會那麼恐怖。但是不管是重新經歷充滿父母親尖叫聲的夜晚,或是再次閃躲輔導員伸出的魔爪,都不是什麼輕鬆的體驗。我很欣慰找出了父母親在納粹時期的遭遇,但是要承受這些故事卻一點也不容易。
我決定停泊靠岸,我們這些流浪者是這麼說的。根特.瓦爾拉夫第三度拔刀相助。他讓我住在一幢老房子裡的公寓,花園裡有世界各國的藝術家創作的木雕和石雕。新公寓的窗外就是萊茵河,房子和潺潺流水間只隔了一條山徑和陡峭的河岸綠地。我還添購了一些東西,例如一台新電腦和訓練體能的啞鈴。二○一六年五月,育幼院院童賠償基金會(Fonds Heimerziehung)決定賠償我一萬歐元,補償我在兒少之家所受的虐待,以及我那搞砸的義務教育。但是我不能隨意運用這筆錢,每次只能收到其中一部分。我必須提交消費單據,基金會認可這筆花費後才會撥款給我。真是不乾不脆。
或許我會完成未竟的學業?搞不好還可以上大學,成為一名領取報酬的專業社工人員(或許還有機會成為正職人員),幫助無家可歸的人?我的前半生可是和這群人緊緊相繫。
有時候,我也會去波昂或科隆的西洋棋俱樂部下棋。
差勁的收容所我在德國已經看太多了,讓我們打造一塊幸福的所在,將旅館改造成所有被踐踏的人和被驅逐的人的避難所,他是什麼時候從哪一個地方來到德國的一點也不重要。若是我的房客有急迫的需求,旅館也會有醫生和心理醫師,他們會細心治療、尊重每一位病患,幫助患者減輕痛苦。因為醫生們也知道彼此尊重對人類的健康有多麼重要。
我的旅館夢一定會成真,就像這本書最後也成真了一樣。
閱讀上集>>街頭浪人變成部落客--吾業遊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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