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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石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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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石頭的人

2020-03-06 寶瓶文化/文國士

我所帶的國小課照班,班上的學生不到十個,共通點是都來自單親、隔代教養的家庭,且多半有低收入戶的身分。他們和我有相似的家庭背景。

光頭的顯眼造型和外向愛演的浮誇性格,讓我比較容易和孩子建立關係,在閒聊鬼扯的過程裡,和孩子們談他們在意卻不主動提起的事情。在陪伴那群課照班的孩子半年多之後,我發現他們漸漸信任我,願意和我說一些心裡話。有一次,我們聊到低收入戶的話題,他們輪番說起家裡多窮、多窮,講著講著,每個人的頭都低低的。

「那麼巧!我家也是低收入戶耶!」

這句話讓孩子們低低的頭抬了起來,可能我刻意表現自豪地大聲喊著,好像在說我家也有一輛超級跑車一樣。對他們來說,很難把眼前白目搞笑的光頭大哥哥跟來自低收入戶家庭聯想在一起,也或許困頓的環境正折騰著這群才要建立自信心的孩子,他們一個個指著我說:「你騙人!」

「真的啦,來,我給你們看我家的低收入戶卡。」

他們輪流檢查我剛好帶在身上的卡片,像是臨檢的警察在檢查證件。

「這卡片是真的嗎?」

「所以……你家也很窮喔?」

「你家那麼窮,你還那麼開心喔?」

我回應著他們一個個的點評,心裡頭一次感受到,面對和我有相似家庭背景的小人類,也許我有能量做點什麼事。

大學時期的我,沒有將這份感受化為行動,直到考代課教師才令我重新覺察自己心之所向。比起高社經地位的調查官,陪伴學生的教育工作更吸引我,對我來說是更有價值的事。

雖然還不清楚它的具體意義,但我很清楚了:成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才是我要前進的方向。

就像詩人紀伯倫提醒的:我們都是行路人,都曾被石頭絆倒;後來者之所以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只因為先行者沒有挪開石頭。我要到一個更開闊的地方,和一群彼此懂得的人攜手努力,為了教育工作,更為了我想成為的樣子──我想成為搬石頭的人,和學生一起移開他們成長路上的絆腳石。

我要為台灣而教

TFT「為台灣而教」是為了要改善教育不平等情況的一個非營利組織,期待讓每一個孩子享有平等的教育機會。每一屆的教師計畫為期兩年,希望招募多元背景的年輕人在合作的學校駐點教學,兩年之後,無論這些老師們是否留在教育單位,也都將能在各個領域繼續發揮影響力,改善教育不平等的情況。

「願有一天,台灣所有的孩子,不論出身,都能擁有優質的教育和自我發展的機會。」這是TFT的願景,而我完全被「不論出身」這四個字所打動。

太多時候不是只要我們肯努力,就能超越自己的出身,就像我念犯罪學研究所時接觸到的,許多受唾棄的重刑犯都有著長期被嚴重虐待或忽視的成長經驗。但在另一方面也有好多幸運的故事,脆弱的生命因為被呵護而絕處逢生,一切的扭轉,都源自於有人願意長期付出穩定的陪伴。

我想起大學教授謝錦老師和高中的導師鐘新南,以及這些好老師對我的影響:一開始,我是為了他們而改變,但是漸漸地我為了自己而改變。在大學畢業典禮上,我對著台下的家人說:「教育最美的風景,不是望子成龍的期待得以兌現,而是陪伴一個生命的蛻變。」

我想延續這段感動,從愛的接收者成為愛的傳遞者,把自己所經歷過的幸運傳出去。

無條件的愛

因為擔任TFT的「為台灣而教」第二屆教師,我來到屏東三地門鄉,在海拔近九百公尺高的高山上,展開為期兩年的教育任務。被群山環繞的操場裡,有個小三的女孩奮力奔跑著,一天、兩天,一週、兩週⋯⋯周而復始。原來這就是熱愛跑步的樣子。好多次,早上八點不到,我懶洋洋地趴在教室二樓走廊的牆邊,太陽對著我晒,我則看著女孩在操場上馳騁的狠勁,看她的馬尾隨風飄起。那種揮灑、那種盡興,是一種單純、原始的野,野得好迷人。

教室裡,同一個女孩靜靜地寫著字,不為功課,只因她喜歡。她喜歡木頭筆在紙上走過時發出的聲音,我也好喜歡。也是同一個女孩,拿著《山豬.飛鼠.撒可努》的作者亞榮隆.撒可努(Sakinu)厚厚重重的小說,一個字、一個字地唸給同學聽,不是任務,只因她喜歡。

這個女孩,名叫「綠」。能動能靜,或是說允文允武好了,不管我怎麼說,那大概都只是我作為大人對她的觀察,對她的評價。對綠來說,事情可能很簡單、很單純,她只是喜歡在對的時間,和她喜歡的人一起做她喜歡的事。

綠還喜歡唱歌。每個禮拜三,她都會拜託我在中午之後載她下山,好讓她趕上合唱團的練習。單單純純的綠所喜歡的一切,讓她成為我們大人眼中的好學生、乖學生和模範生。

那是剛認識綠的第一次段考,所謂的無人缺考,不過也就「全班」五個小人類。當一個班上只有個位數學生的時候,基本上,學生可以打消作弊的念頭,除非監考老師睡著了──但我醒著呢,看得清清楚楚,包括綠和她的努力。我讓她先考完,反正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教書之後的這幾年,好多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但說起來有點哀傷,每每遇到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的事,我都會回想自己求學時如果發生類似的情況,同學或我會被怎麼對待。這樣一來,至少我會曉得不該怎麼處理。

這次,是關於學生作弊。

下課鐘響了,我說:「大家辛苦了,出去跑一跑、跳一跳、甩一甩吧!」孩子們便一窩蜂地衝向自由,留我獨自一人。我想這樣也好,漫不經心地整理著考卷,明明才五張,感覺起來卻整理了好久⋯⋯該怎麼處理呢?沒個想法。

綠剛才作弊的畫面還在我腦中轉,她本人倒是跑回了教室,樂不可支地朝我衝來,撲通一下就坐到我的腿上抱我,像平常那樣。她劈里啪啦地說著教室外頭的趣事,我沒回,也沒抱她,就只是靜靜地聽。等她分享完了,我這才好好地抱抱她。

「綠,剛剛考國語的時候,我都看到了。」我貼在她耳邊,細聲地說。

前一刻歡樂的氣氛被我凍結了。她沒回話,我也沒繼續說,我們就只是靜靜地抱在一起。有時候要導正學生的不當行為時,為了舒緩對方的焦慮感和防衛心,我會牽著學生的手或是搭著他們的肩。但我抱著綠說這番話,是希望我的體溫能讓她感受到信任,信任我是無條件地愛著她。

我摟著綠窄窄的肩,希望她沒從我的眼神裡感受到責備。望著她淡漠的表情,我看到的卻不只是她,而是好多的我們。

我有話想說。

「綠,你相不相信,就算你考零分,我還是愛你?」

我倆陷入了幾十秒的沉默……接著,本來一臉木然的她突然回神,變得嚴肅,漸漸地,她的呼吸急促起來,那裡頭埋著她深深的壓抑與懷疑。淚終究止不住了,從她泛紅的眼裡直直落下,從淚珠到淚河。我沒抱她,這是屬於她自己的時刻。但我陪著她,陪她哽咽。她使盡全力地想說些什麼,但她的情緒不允許,在五、六次的嘗試裡,想說的話始終被哽咽聲打住,而最後,那句我不會讓自己遺忘的求救聲還是給她吼出來了:

「你騙人!」

那是哭訴──對著我,綠指控的是成人世界裡的我們。我們也都曾在心裡指控那些讓我們失望的大人,只是我們忘了,變了,妥協了。我們長大了。怎麼會這樣?這不足十歲的孩子已經學會滿足大人的期待,只為了感受被愛,只為了生存。她才十歲啊!像綠這樣的孩子,我們陌生嗎?我們對自己陌生嗎?

有人是這麼說的:我們學習知識的地方就是我們認識愛的地方。家庭、學校,不就是傳遞知識的場所嗎?知識,不是該讓我們因為獲得而成長,因成長而喜悅、自信嗎?

我這樣說,當然不是指責誰。誰有資格指責為了孩子盡心盡力,忘記自己的大人呢?我這樣說是因為我想做些改變,從我自己開始。我想要和孩子一起練習從內疚中改過,而不是在責罵裡認錯。我想和他們一起練習在滿足裡求知,而不是在迎合中取巧。 我想要練習無條件的愛,我要讓孩子感受到:「我愛你,只因為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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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疚的眼淚

我熱愛我的工作,但一個月裡總有那麼幾天,「I love my job, but not today.」(我熱愛我的工作,但不是今天)的慵懶感會找上我,讓我恨不得裝病請假,窩在住處。每當慵懶感來襲,我就會在開車上山去學校的途中,替自己做心理建設:「今天就慢慢來吧!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管好自己的情緒,不停地深呼吸。」就怕不耐的情緒會影響到和學生互動的品質。

捱過中午⋯⋯到了三點半,一整天最期待的事終於要發生了──再過二十分鐘,我就可以重獲自由身了!

「親愛的,你們抄完了沒啦?」我的不耐完全露出馬腳,幾位小老闆們倒是老神在在地抄著聯絡簿,讓我更加煩躁。當我檢查完最後一本聯絡簿,真心以為做完了所有例行公事,再過兩分鐘就可以下班時,小老闆的提醒讓我再度陷入絕望。

「國國,我們還沒整理教室。」小老闆終究是小老闆,不會對自己的員工手軟的。看著我欲哭無淚,董哥一臉賊樣地走到我面前,用奚落的口氣盜用我平常的台詞:「你想下班,我們也想下課啊!但該做的事情沒做好,就只能加你班了。」「鐘又還沒打,怎麼算下班。你懂不懂啊你。」我不爭氣地和董哥鬥嘴,他則得意地離開我面前。但,離開的方向不太對。

他沒回去整理櫃子,而是朝著教室一角的那個塑膠罐子走去。在那個罐子裡,放的是全班一起養的蛹,結實的蛹就掛在塑膠蓋子的頂端,看起來搖搖欲墜。之前他們就對我耳提面命過,說這蛹可碰不得,要是受外力干擾掉了下來,就沒機會破繭而出了,所以大家都很小心。

董哥站在塑膠罐子前面蠢蠢欲動。他先是從不同的角度研究那個蛹,接著,對罐子吹了幾口氣,眼看蛹沒什麼反應,他老兄的手指頭便按捺不住⋯⋯

我在教室的角落裡,靜靜地看著董哥的行徑,他身後那群認真整理教室的同學們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我是直接阻止他好,還是看著他犯錯好?我焦躁了一整天,如今眼看就要下班了,心裡好掙扎。

董哥用手彈了塑膠罐子一下⋯⋯就讓他犯錯吧,也許一整天下來,為的就是此時此刻,我這樣安撫自己。第二下、第三下,終於,董哥罷手了,因為那個蛹已掉到罐底,宣告無緣破繭而出。他貼近罐子再看了一眼後,就若無其事地離開。

無法準時下班了啊!我想既然如此,那就來做個「整套的」。

下課鐘響,我倒成了教室裡唯一沒打算下課的人。「親愛的,我們班上剛剛發生了點事,得全班一起面對。請你們先去看看那個塑膠罐子,再回來坐好。」一群同學們圍過去,看著罐子驚呼:「蛹怎麼會自己掉下來?!」

唯一沒圍過去的董哥則和我在教室的正中央四目相對。我們雖然沒有交談,但從我的眼神裡,他大概猜得到一切都讓我看在眼裡了。一群人仍圍在罐子旁議論紛紛,待我催促他們都坐回位子後,又花了近十五分鐘的時間鋪陳──為了提供一個讓人敢認錯的安全空間,溫柔,堅定,對事不對人。

我從確認每個人都知道不應該對那個罐子施加外力開始,慢慢地讓大家曉得,其實我目擊了這一切的發生。

「有人有勇氣承認是他做的嗎?我們都知道,在全班面前要承認這麼嚴重的錯很難。但我們也都曉得,大家只是想搞清楚狀況,再一起想想該怎麼處理,而不是想怪誰、罵誰,畢竟我們都會犯錯。有人要承認嗎?」

四張狐疑的臉左顧右盼,再加上一顆垂得低低的頭。全班沒人說話。我握著董哥的手,蹲在他身旁,對他說:「董哥,我必須很遺憾地說,我看到是你做的。」這下子,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董哥身上了。

剛被指認出來,就算本能地否認也是人性吧,但董哥並沒有激動地矢口否認,只是本來就低著的頭垂得更低了。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只是靜靜地看著董哥,沒人出聲,感覺像在等待他回應。看來,只有他能打破這沉默。

「對不起……」董哥吞吞吐吐地說。

他認了,他在全班面前認了!這一刻不容易啊。我替董哥的勇氣感到開心,更謝謝全班替他營造一個有安全感的氛圍,他才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承擔自己犯的錯。

「親愛的,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我覺得……我覺得有點緊張。」董哥依舊低著頭,微弱地說。

「我也感受到你的緊張了,董哥。你為什麼覺得緊張呢?」

「我怕會被大家罵。」

「真的,要是我,我也超怕的。以前我偷奶奶的錢被發現的時候,奶奶一直瞪著我看,害我什麼都不敢承認。但親愛的,你願意把頭抬起來看看嗎?」

我們都期待別人溫柔地回應自己的過錯,但我們都預期認錯只會是挨罵的開始,所以我們都不認錯,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經驗法則告訴我們,認錯通常沒什麼好下場。

我摟著董哥的肩,邀請他抬頭感受在場每個人釋出的善意,讓他更能感受到這一刻,全班給的寬容。「你仔細感受一下,從剛剛到現在,有人罵你嗎?或是讓你覺得凶巴巴的?沒有耶!你看,大家多支持你,多愛你,就像別人犯錯,你也會包容他們那樣。」

董哥仰起頭來,沒多久,竟滑下兩行內疚的眼淚。

這一刻,學生教會我了。有時候比起在學生犯錯前,搶先阻止事情的發生,或許可以先看著他犯錯,再一步步慢慢地讓他流下內疚的眼淚。同學們都圍上前安慰董哥,讓他感受到被原諒和接納,感受到愛。

「有學到教訓就好啦!」

「別太難過啦。」

當然也有:「哭屁喔!」

我陪在旁邊,心裡莫名地澎湃。「這就是教育啊!」

看看手錶,居然要五點了,我終於可以……下班了。我熱愛我的工作,尤其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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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選讀摘自《走過愛的蠻荒》,文國士 著,寶瓶文化出版社提供。為符合網路閱讀,本文在不影響文意前提下,經編輯適度刪修、編輯。

本文由聯合報系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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