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世代差異,前國策顧問、大塊文化董事長郝明義比喻,兩代人活在截然不同的環境裡,吸收不同的養分和空氣,長成了陸上與海上的兩種人:年輕人彷彿討海人,在詭譎莫測的海象中,乘風破浪。陸人卻在穩定中,走到世界中心。
陸人能否與海人和解,在世代的岸上相遇、相惜?郝明義說,兩代人都必須做出改變,並了解彼此不是對立,而是互補,才能一起走向共同的旅程。
以下是採訪摘要:
從人類起源之初,一代一代之間就有不同,但如今以35歲為界,我察覺到上下兩代人發生了質變。上一個世代,認知充滿界線:台灣在戒嚴,柏林圍牆尚未倒塌,東西方在鐵幕內外爭鋒相對。但對新世代,打從他們有記憶的那一刻起,這些界線不是在消失中,就是不復存在。
這一代活在一個嶄新的世界。那突變是文化的,是政治的,也是經濟的,更是探索世界的方式。
上一代在書本裡求知,甚至娛樂,看武俠小說、買寫真集欣賞美女,但這一代的教育娛樂都發生在網路的虛擬平台上。兩代人就像活在陸上和海上兩邊。
對陸地人來說,除非發生地震,地球基本上是穩定的;但對討海人來說,波浪起伏是生命的日常,得想盡辦法在海浪來襲時不翻船。
在陸地時代,壁壘相隔,但大家起碼在壁壘之內是安穩的,彼此相安無事,各自有一套生活的模式和可循的規則。正因為相對穩定,所以安身立命的方法能夠傳承,容易建立前後之間的權威,經濟的分配也由上而下。
但海洋時代不一樣。地是浮的,秩序是彈性的,典範不易形成,也可能隨時發生顛覆性的變化。像臉書創辦人馬克・祖克柏,那麼年輕的毛頭小子,年紀輕輕便取得這麼龐大的財富,而且相同的故事不斷上演,這個時代當然就沒有什麼所謂的權威。
再加上各行各業的工作,因為網路的出現發生變異。我所在出版業也一樣。最近發現幾十年來在出版業所學、所蹲的馬步,我到了今天都必須調整。
不過每一個年輕世代都會感覺到自己在社會上的條件相對不足,資源相對匱乏,這份無力感是永遠存在的。當年我來台就讀台大國貿系,畢業之後,因為狀況特殊、身體不便,拿了一個拐杖去面試,雖然頂著高學歷,每次得到的回應都是:「謝謝再聯絡。」
面試過三份工作,我就知道此路不通,相信再寄300份履歷也沒有用,索性不找了,膽大包天開了一家公司,沒想到3個月不到就倒閉,欠債累累。為了還債,我帶了一批台灣的中藥回韓國跑單幫,根本賣不出去,結果債上加債。朋友建議我乾脆留在韓國教書,慢慢還債,但我一想,那要猴年馬月才還得完,二想,那我當年跑去台灣讀書幹嘛。
於是壯士斷腕,我毅然放棄在韓國的居留權,湊了一張機票錢回台灣。很落魄也很絕望。當時就覺得人生茫茫,不知道會怎麼樣。那份徬徨與現代年輕人沒有什麼不同,但我認為台灣青世代的問題又更加嚴重。
假如台灣上一個世代對青世代有什麼虧欠,我認為是上一代沒有創造一個環境,讓年輕人得以在網路上創業工作、製造財富。上一輩太過於熟悉製造業、金融業等其他行業,許多企業大老早在網路時代之前就嶄露頭角,沒有碰過網路這件事情,政府的補助也未能及時到位,以至於台灣錯過了發展網路經濟的契機。
相較於過去年輕人的徬徨,現代年輕人還多出一份結構性的不足。而在這份不足之上,年輕世代更面臨社會演進的臨界點。
為什麼台灣老闆創業所累積的方法,過去可以傳承、可以用,到現在卻不能用了?因為過去累積的東西到了臨界點。換句話說,過去覺得可以一代代將就的問題,終於到了一個無法將就下去的的地步,卻要由這一代人去解決面對。
何況,年輕人還面對薪資倒退,創業困難,房價攀升,甚至高到每一代人都難以苟同的惡況,我能夠體會他們的不滿。或許談不上道歉,畢竟這不會是一個人的責任,而是幾代人的共業,但我能夠理解他們的憤怒。
到了這個點上,最重要的是要彼此了解,討論如何共同去解決問題,上一輩不能再去想我就是這樣長大的、為什麼過去可以,年輕人現在卻不聽。
我也不覺得年輕人頹廢,正所謂人不輕狂枉少年,就連胡適之當年也有執迷不悟,成天打麻將的時候。我覺得年輕人的聲音不是太大,而是不夠大。
我認為,年輕人要對自己的未來、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夢想有更積極的想像。他們既然知道上一輩的人落伍,沒法相信,就更要知道這個責任只要在自己身上,更要相信問題只有自己可以來解決,以證明老一代的觀念做法是不合時宜的。
年輕人如果真的相信以前的做法都過時了,就更要認真的想所期許的未來是什麼,我的世界、我的環境,我成家之後想過什麼樣的生活,如何讓那樣的環境成真。而要勾勒出有別於過去的方法,年輕人唯有不斷的思考與閱讀,別盼著老一輩的指引。
當然,那個是一個極端,海洋和陸地並非沒有和解共存的可能。
在這樣的新時代,身為出版業者,我一直在想紙本書出版的意義是什麼,足足想了13年。有一天晚上,我列出數位與紙本閱讀之間的特質,比較它們強烈的不同,突然間發現兩者其實是白晝與黑夜的差別,頓時感到安心,因為這世界不會只要動不要靜、只要白天不要黑夜。
數位閱讀需要紙本書的內斂,紙本書也需要數位的開闊,是互補,不是對立,正如當今活在海洋與陸地的兩代人。在波濤洶湧海象中奮鬥的航海家力求陸地人的穩定、堅忍特質,學習如何下錨生根;陸地人也必須學習海洋人的冒險精神以期繼續征服、挑戰群山峻嶺、大江大河。
我很樂觀,因為沒有不樂觀的理由,我相信有一天陸地思維與海洋思維的兩代人能找到對話的海港,讓上一代人出海,讓這一代人靠岸,一起出發去一個共同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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