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浩 24歲 長照機構社工師
六月初一個上午,我服務的長照機構接到衛生局電話,有位阿嬤被驗出新冠肺炎。可能是前幾天她外出時,在附近洗腎診所接觸過確診者。主管講完電話當下,我剛好在旁邊,這是我成為社工師快兩年來,最緊張的瞬間。
這個病毒去年出現,今年才在台灣大爆發嘛,怎麼可能有經驗!從最上面的老闆,到我主管或資深同事,大家都亂了手腳,只知道要趕快把那位阿嬤隔離起來,等衛生局接去醫院。幸好很快就有政府人員來協助,指引我們升級防疫措施,更幫所有老人家和員工作篩檢,也查疫調。
當時機構裡還有數十位住民需要照顧,只能先把病房全都分艙分流,禁止大家出入公共區域;阿嬤的室友也必須隔離。接著主管火速為工作人員安排防疫旅館,避免我們把病毒帶回家。從那天開始,每天從旅館到機構「點對點」上下班,衛生局每三天來機構做全面PCR篩檢,我的生活只剩下工作和隔離兩件事,大概持續了兩個禮拜。
剛開始很慌亂沒錯,但長照機構工作原本就是24小時輪班,全年無休。群聚感染發生了,怎麼辦?快隔離確診者,快點送去醫院啊。還是要像平常一樣,繼續照顧其他老人家。
在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將近一半長者染疫,大部分同事都因為接觸、感染被隔離,幾乎沒有人力排班,一天最多擠出三個人,做原本十人份的工作。
幸好我也有考照服員執照,可以幫忙分擔照顧壓力,甚至連我老闆都跳下來做看護。大家忙到沒有時間互相打氣,回到防疫旅館,只想倒頭就睡。
我每天早上八點到機構,和值夜班的同事交接,確認長輩半夜狀況都OK,接著開始換尿布,再來準備他們的早餐。插鼻尿管的長輩灌食牛奶,手腳不便的只能幫忙餵食,還要量體溫。其實工作內容和疫情前差異不大,只是當時多戴了口罩和面罩,不能說太多話,必須速戰速決,盡量減少接觸。
老人家不太懂外面發生什麼,我們就說:「又有SARS來了。」拿十八年前,他們還年輕、健康時的疫情來說明,他們比較能理解。一邊說服他們戳鼻子篩檢,還要跟老人家解釋,為什麼他們的家人又不能來探視?如果想念家人,我們再幫忙打電話、打視訊。
這些長輩身上,通常都有很多慢性病,抵抗力很差。如果不幸確診,對他們來說,就像去鬼門關前走一趟,身體哪裡不行,隨時可能被死神帶走。
我原本以為管制夠嚴格,完全沒想過自己會確診;這時才知道病毒無孔不入,真的!
但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無法挽回。這兩個月來,我身邊有廿幾人確診,還送別好幾位長輩——將近五分之一的住民都過世了。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位九十七歲阿公,他和我同一天確診。我的症狀不嚴重,他卻在隔離第三天時走了。沒辦法見到他最後一面,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傳訊息對家屬說:「對不起,是我們沒照顧好。」
還有一位印尼看護,她在故鄉的叔叔和阿姨都因為新冠肺炎過世。我們在台灣幫不上忙,只能多和她聊聊,機構也提供慰問金,讓她寄回老家。
回想起來,身在疫情第一線,你每天都會擔心自己的健康,懷疑自己的選擇。家人比我還焦慮,他們非常擔心我。我也想過逃離這裡,應該天無絕人之路,換個工作還好吧?幹嘛要一直被採檢,冒著危險去拚命?
我當社工是因為考大學時,聽說這個行業很夯。我以前在高職讀資訊科,出路都差不多,再加上我也沒有太大興趣,我就問自己:未來想和大家一樣嗎?
升高三時,很多學校來招生。我做了一些適性測驗,和老師聊聊,才發現自己很喜歡探索內心世界,喜歡人與人互動的過程,也慢慢被心理學、生死學吸引。不敢說所有人,至少對我來說,我覺得,願意做這一行的人,多少都在追求賺錢以外的收穫。
多去幾次安養院,你就知道,這裡有人生百態。幸福的家庭,整家兄弟姊妹帶著兒孫來探望長輩,隔壁床的室友只能在旁羨慕。也有長輩在院裡住了快兩年,家屬只在繳費時出現。
我今年廿四歲,發現很多同輩的朋友會害怕跟長輩相處,不知道長照是怎麼一回事。照顧長輩很辛苦,沒錯,但我看著這些故事,還經歷一次疫情,我都會藉此不斷提醒自己,要好好把握與家人生活的時光。
其實老人家要的很簡單,就是陪伴。像我平常會帶他們做團康活動,摺紙、畫圖,還安排過做蛋糕,累得很開心。
所以疫情對我而言,沒那麼複雜啦,只是工作暫時變困難罷了。每個人遲早要面對生老病死,我們就是提前準備,在旁邊協助,盡到陪伴的責任。
兩年來,我也從長輩、家屬身上得到很多回饋。像那位病逝的阿公,他的家屬非常熱情,經常請我們吃東西,來探視阿公的頻率也很高,和我們很熟。
得知他過世那晚,我傳訊過去,不久後家屬阿姨回訊給我:「沒關係,不是你們的錯。你們把阿公照顧得很好,只是這個病真的太嚴重了。我才要謝謝你們。」
雖然只是短短一段話,但在那當下,你還是會很感動,會覺得,自己的生命是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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